那个夏夜的城中村夜市,油烟混着汗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。45岁的王桂香正蹲在地上,指甲缝里卡着炸焦的签子,刚捡起一把,就被亮片舞鞋狠狠踩住手背——"文化惠民,大家跳起来!"赵兰的喇叭声震得棚顶帆布发抖,二十多个穿亮片舞衣的大妈踩着她的炸串摊,跳着《最炫民族风》。
桂香抬头就看见儿子小宇捂着胸口蹲在角落,脸憋得发紫。她冲过去护着儿子,赵兰却踩着煤气罐挥着红本本:"街道办批的!耽误文明城市检查,你负得起责?"队员们哄笑时,有人撞翻油锅,热油"哗"地泼在桂香小臂上,她怀里的哮喘药"啪"地摔在地上,塑料瓶裂开,白色药粉混着黑油渗进砖缝。赵兰踩着药瓶冷笑:"哮喘?跟文明城市比,算个屁!"
小宇突然咳得跪倒在地,桂香的手第一次松开了攥紧的三年期租赁合同,缓缓撑地站起来。
01
凌晨五点的菜市场,王桂香盯着肉摊老板手里的里脊咽口水。"30块钱的够不?"老板一刀切下去,鲜红的肉汁滴在案板上。桂香攥着口袋里卷成一团的零钱,指甲掐进掌心:"25吧,省点钱给娃买药。"塑料袋里的肉只有巴掌大,她却像捧着救命稻草,快步穿过湿漉漉的过道。
回家路上,小宇指着超市广告牌上的进口哮喘药包装:"妈妈,那个是不是不咳了?"桂香别过脸假装看路,解放路的梧桐树影在她磨破边的解放鞋上晃。"咱们的药也管用。"她把儿子的头按在肩上,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——昨天社区医院的医生说,小宇的哮喘再控制不好,可能要影响肺功能。
夜市棚子支起来时,桂香在皱巴巴的烟盒上记账:"今日目标:50元"。铅笔头在"药费2000元/月"那行反复划圈,突然停住——小宇正把饭盒里唯一的鸡蛋偷偷放进她碗里。"妈妈你吃,我不饿。"男孩仰着的脸上还带着哮喘未消的潮红,桂香的手一抖,铅笔芯断在"摊位租金1500元"的数字上。
收摊时已经十一点,桂香数着硬币,87块5毛。她把最大的那张50块钱单独包在塑料袋里,塞进内衣口袋——这是明天给小宇买雾化药的钱。突然传来刺耳的喇叭声,赵兰带着广场舞队浩浩荡荡闯进夜市,亮片舞衣在路灯下闪得人睁不开眼。"王老板,明天起这块地归我们了。"赵兰踩着桂香的煤气罐,红本本拍得啪啪响,"街道办批的文化惠民工程,你个卖炸串的懂什么?"
02
城管李刚的制服扣子掉了一颗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老头衫。他蹲在桂香摊位前,看着地上被踩扁的药瓶,喉结动了动:"王姐,要不你先避避?"夜市的灯泡忽明忽暗,照在他制服臂章的"协管"二字上。桂香把小宇护在身后,手里的租赁合同被汗水浸得发皱:"李同志,这是我交了三年租金的摊位。"
"她女婿是街道办副主任。"卖水果的老李突然凑过来,声音压得像蚊子哼。桂香这才看见赵兰队伍里有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在拍照,镜头对着她磨破的解放鞋和小宇胸口的哮喘喷雾。第二天社区宣传栏就贴出照片,标题是"夜市乱象影响文明城市创建",她的炸串车被圈了红圈。
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时,桂香正给小宇喂药。"王桂香是吧?"电话那头的声音像裹着冰,"你的摊位执照下个月到期,最近接到群众举报卫生不达标。"她慌忙翻出抽屉里的卫生许可证,玻璃相框擦得发亮,"上周刚检查过是A级!"对方轻笑:"是吗?不过文明城市检查期间,夜市要规范管理,你那个位置...赵科长的舞蹈队很需要。"
收摊回家的路上,小宇突然拽住她衣角。桂香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去,超市橱窗里挂着件亮片舞衣,标价800元——够小宇吃半个月的进口哮喘药。广场舞队的音乐从街角传来,赵兰举着红旗走在最前面,队员们穿着崭新的舞衣,步伐整齐得像踩在她心上。
03
周三的暴雨把夜市棚顶砸得噼啪响,桂香数着今天的收入:32块6毛。小宇的咳嗽声混着雨声从塑料布后面传来,她摸出随身带的半板药,铝箔包装已经被汗水泡软。"妈妈,我今天不咳了。"男孩把药推回来,小手攥着个皱巴巴的画纸——纸上是歪歪扭扭的炸串摊,旁边画着戴红领巾的小人,手里举着"没有喇叭"的牌子。
凌晨三点,桂香被小宇的哭声惊醒。男孩蜷缩在床角,嘴唇紫得像茄子,小手抓着床单咳得撕心裂肺。她背着儿子冲进社区医院,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,护士接过病历本就问:"200块押金带了吗?"桂香摸遍全身,只有昨天赚的32块6毛,硬币从口袋滚出来,在瓷砖上发出刺耳的响。
"先救人!我马上回去拿钱!"她抓住护士的白大褂,指甲缝里还嵌着炸串的孜然粒。这时手机震了,赵兰的语音像毒蛇钻进耳朵:"王桂香,识相点就赶紧搬走。你的炸串车我已经让队员们'帮忙'收拾了,签子都扔垃圾桶了。"手机"啪"地掉在地上,屏幕裂成蛛网,映出小宇发紫的脸。
玻璃门外突然闪过个熟悉的身影,城管李刚举着黑色U盘站在雨里,制服湿得贴在身上。"夜市监控..."他把U盘塞进桂香手里,"我妈以前也摆摊供我读书。"雨太大,桂香没听见他后面的话,只看见小伙子转身时,制服后颈的标签露出一半——"优秀协管员2023"。
04
二十多个摊主挤在炒粉摊的雨棚下,老李的苹果筐里堆满被踩烂的食材照片,修鞋匠老张把《摊位租赁合同》铺在补鞋机上,红手印按得密密麻麻。"联名信要按满五十个手印才有用。"桂香数着纸上的红圈圈,突然发现小宇用蜡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太阳,光芒里写着"妈妈加油"。
赵兰的女婿带着卫生检查队来那天,桂香正在炸最后一把里脊。"王老板,有人举报你用过期油。"白衬衫年轻人把执法记录仪怼到她脸上,队员们翻出她藏在桌下的油桶——里面是她特意留着的新油,标签上的生产日期鲜红刺眼。"这是污蔑!"桂香把油桶摔在地上,金黄的油液溅到对方锃亮的皮鞋上。
小宇的哮喘喷雾用完那天,桂香抱着儿子在医院走廊哭。收费处的电子屏循环滚动着"欠款287元",她把身上所有零钱摊在窗台上,一角的硬币滚到地上。这时卖电器的老王突然冲进来:"桂香!民生栏目要播咱们的事了!"夜市临时支起的电视屏幕上,赵兰举着红本本的画面刚出现,就被摊主们的联名信覆盖——二十个红手印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人眼睛发疼。
05
周五晚上的夜市比过年还热闹,卖电器的老王把最大的液晶电视搬出来,十几个摊位的灯箱照得如同白昼。"下面播放本台记者调查:《文化惠民工程还是权力寻租?》"主持人的声音刚落,屏幕上就跳出两份文件特写——赵兰的"文化活动批文"日期是3月15日,而夜市摊位规划公示是3月20日。
"先批文后规划,这是否合规?"记者的提问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。桂香突然抓紧小宇的手,电视里正在播放夜市监控:赵兰踩着药瓶的画面被放大,白色药粉混着黑油的特写停留了三秒。"我们摆摊是为了活命!"炒粉老杨的声音震得喇叭嗡嗡响,二十多个摊主按手印的画面铺满整个屏幕。
街道办主任鞠躬道歉的镜头刚出现,小宇突然指着屏幕角落:"妈妈,那是我的画!"桂香这才看见,在联名信旁边,节目组偷偷放上了儿子画的"没有喇叭的炸串摊"。夜市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,卖水果的老李往她筐里塞了个红苹果:"桂香,明天出摊不?"
桂香的眼泪落在苹果上,映出满街的灯火。小宇正举着刚买的气球在人群里跑,咳嗽声消失在喧闹中。她摸了摸内衣口袋,那个包着50块钱的塑料袋还在,明天终于能给儿子买进口哮喘药了。
06
赵兰的广场舞队散了那天,桂香的炸串摊前排起长队。穿碎花裙的陈阿姨红着脸递来塑料袋:"以前对不住了。"袋子里装着八个茶叶蛋,是她每天跳完舞偷偷塞给小宇的。桂香往她炸串上多撒了把孜然:"都不容易,以后来吃给你多放辣。"
街道办派人重新划摊位线时,李刚的制服换了新的,肩章上的"协管"变成了"正式"。"王姐,这是新的三年合同。"他把文件递过来,钢笔帽上还沾着蓝墨水。桂香签名字时,小宇正趴在桌子上画全家福,画里的妈妈没有烫伤的手臂,爸爸的脸空着,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"夜市全家福"。
深秋的第一个晴天,桂香带着小宇去公园。金黄的银杏叶落在儿子新买的运动鞋上,这是夜市摊主们凑钱买的。"妈妈你看!"小宇指着不远处的健身区,几个大妈正在打太极,领队的陈阿姨朝她们挥手。桂香突然发现,没有喇叭的公园,连风都是甜的。
收摊回家的路上,小宇突然说:"妈妈,今天的药没洒。"桂香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,塑料壳冰凉坚硬。路灯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炸串车的轱辘声里,混着儿子哼的《最炫民族风》——没有喇叭,只有两个轻轻的脚步声,在洒满月光的路上,一步一步走向亮着灯的家。
07
赵兰来夜市那天,桂香正在给炸串撒芝麻。深秋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吹得她新做的招牌哗哗响——"桂香炸串:良心食材,童叟无欺"。穿藏青色外套的老妇人站在摊前,亮片舞衣换成了素净的棉袄,手里攥着个布包。
"要两串里脊。"赵兰的声音比喇叭声低了八度,桂香握着炸串钳的手顿了顿。油锅里的滋滋声突然变得刺耳,她想起那个被踩扁的药瓶,白色粉末混着黑油渗进砖缝的样子。
"加辣不?"桂香把炸好的里脊递给她,竹签上的芝麻簌簌往下掉。赵兰的手抖得厉害,布包掉在地上,滚出个苹果——和老李当初塞给她的那个一样红。"我女婿被调去乡镇了。"老妇人突然说,声音像被砂纸磨过,"那些舞衣都捐给回收站了。"
小宇从摊位后面跑出来,手里举着幅画:"奶奶你看!"纸上是二十多个手拉手的小人,穿亮片舞衣的和系围裙的手牵着手,背景是圆圆的月亮。赵兰的眼泪滴在画上,晕开一片水渍。
08
第一场雪落时,夜市搭起了暖棚。街道办送来的"诚信商户"牌匾挂在桂香摊位正中央,红绸布揭开那天,小宇的哮喘复查结果也出来了——医生说肺功能基本正常,不用再吃进口药。"妈妈,我们能省好多钱了!"男孩举着化验单蹦蹦跳跳,桂香把他裹进新买的羽绒服里,鸭绒蓬松得像天上的云。
李刚带着新女友来吃炸串时,桂香正在数钱。"王姐,这是我对象,小学老师。"穿米色大衣的姑娘给小宇塞了颗糖,"孩子们都知道你的故事,说要向小宇学习勇敢。"桂香突然看见姑娘制服上别着的校徽——正是赵兰退休前的那所重点中学。
跨年夜的烟花在夜市上空绽放时,二十多个摊主围在一起吃饺子。老李带来自己腌的酸菜,老张修好了桂香的炸串车轱辘,赵兰远远站在路灯下,手里提着袋苹果。"进来一起吃啊!"桂香朝她招手,老妇人的身影在烟火光里忽明忽暗,像片被风吹来的落叶。
09
开春后的第一个周末,广场舞队又在公园集合了。陈阿姨带着十几个老姐妹跳《最炫民族风》,音响声音调得刚好盖过人声。桂香送小宇去画画班路过时,看见赵兰坐在长椅上织毛衣,针脚歪歪扭扭的,像初学的孩子。
"奶奶,这个给你。"小宇把刚画好的画递过去,纸上是群穿舞衣的大妈围着炸串摊,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串里脊。赵兰的手指抚过画里的亮片舞衣,突然笑出声来——像风吹过挂在窗前的风铃,清清脆脆的,混着远处的音乐声,在春天的阳光里飘得很远。
收摊回家的路上,桂香发现小宇把进口哮喘药放进了社区的爱心箱。"留给更需要的小朋友。"男孩仰着的脸上,晚霞映得通红。夜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,桂香的炸串车在灯光里缓缓移动,轱辘声轻快得像唱歌——没有喇叭,没有争吵,只有油锅里滋滋的声响,和母子俩轻轻的脚步声,在洒满星光的路上,一步一步走向永远亮着灯的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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